2014/2/6

明報專訪日本「中國通」天兒慧教授

《天兒慧訪問全文》

【明報專訊】問:不少輿論稱,現在中日關係是中日建交40年來最差的。在日本,對華友好的人士似乎也遭攻擊。我們觀察到,一些日本網民便把天兒先生標籤為「反日」。就天兒先生觀察所得,跟中日友好的1980年代相比,日本社會近年對中國的態度有何轉變?原因是什麼?這轉變會如何左右中日關係?

答:我的立場主要有以下兩點。第一,我既非「反日親中」,亦非「反中親日」。我一直努力不偏向任何一方,以社會科學學者的身分盡可能客觀冷靜地把握事實,加以分析,提出建議,可說是「實事求是派」。因此我不時對日本當局提出逆耳的批評,亦不時對中國當局提出逆耳的批評。第二,我深信日中關係不論在歷史及地緣上或是利益層面上看,都是有如兄弟一般,建立緊密合作、互惠互利的關係才是最重要的;持續對立,甚至陷入戰爭狀態則絕對必須避免,若變成這樣的狀態將是雙方的不幸。

當然,由於我身為日本人,較了解日本的事情,至今對日本有較強烈的立場,所以曾對日本作出許多建議,例如在靖國參拜、歷史認識、歷史教科書記述等問題上,整體而言我一直以批判的態度面對迄今的日本政權。過去我的這類主張為相當多日本知識分子的共通看法,而「日中友好」、「積極協助中國走向現代化」等亦為大部分國民的共同意願。

我的立場始終如一,沒有改變,只是日中關係周邊的狀改變了,那就是中國的經濟與軍事抬頭,以及日本「泡沫經濟崩潰」後長期陷入低迷徬徨的狀。中國經濟崛起對日本而言可大大增加商機,對此日本是歡迎多於抗拒的。不過,在中國聲言要「和平崛起」而周邊地區對中國發動軍事攻擊的可能性極微之際,中國卻自1990年以來每年以兩位數字的幅度持續增加軍費,此外還強行進行核試(19941995年)、開發導彈及軍事衛星、建造航空母艦等具攻擊力及威嚇性的武器,演變成恍如對別國施加威脅感的局面。

與此同時,中國國內的大國主義式民族主義感情高漲。相對之下,日本被指「迷失20年」,為此日本對自身出現某種焦慮感、對中國的警戒以及對中國的威脅感亦開始抬頭,日本國內抗拒國際主義的內向民族主義開始膨脹。小泉純一郎首相參拜靖國、象徵日中合作的「東亞共同體」成立受挫(2005年)、日本對中國提供的政府開發援助(ODA)結束等事件,令兩國政府關係徐徐冷卻,日中作為合作伙伴國家的感情亦急速惡化。

日中關係陷入惡性循環,其中直接引發的最大問題就是尖閣諸島(釣魚島)問題。20109月的「中國漁船衝突事件」、20129月的「尖閣國有化」等各項事件發生後,中國國內隨即出現猛烈的反日攻擊,各地出現騷亂。那正是中國燃起反日民族主義,當局改為展現出對日的強硬姿態。無可否認,中國放棄了「韜光養晦」的方針,由「核心利益」的主張向「海洋強國」的目標推進,改向積極外交,日本的警戒感、威脅感升級,對華感情亦惡化,反華民族主義亦正增加。

日本國內就中日關係冷靜討論的氣氛大幅消退,在此情下,我的理性言論相信會被鷹派或是對華警戒論者視為「親中反日」吧。可是,長遠而言,我認為我的主張必定站得住腳。日本自從1980年代因經濟成長變得強大,加上有補償過去歷史的意願,政府開始了ODA援助,認真手為中國的經濟發展作計劃、提供技術支援、廢棄處理化學武器等,在民間亦透過綠化沙漠行動、支援貧困農村的各種形式,支援中國的發展。我希望如今變得強大的中國,不要煽動「過去戰爭中糾結的問題」和「反日民族主義」,而將兩國外交正常化以來日本對中國的貢獻作出坦誠的評價,如此日本人的反華情緒相信會大大緩和。

問:天兒先生2010年就釣魚島主權問題提出「共同主權」構思,但隨日本政府2012年「購島」,你認為該構思還有可能嗎?釣魚島主權爭議還有什麼出路?

答:我2010年在《朝日新聞》中主張的「共同主權論」,其實是1990年代後半曾於日本地方報章中提出的論說,當時考慮到「尖閣問題」將來必定會成為日中的待決事項,我將之作為處理這問題的「理想形式」。日本國內對此譽參半,有政府人士作出批評,亦有鷹派將我誹謗成「賣國賊」。不過,關於尖閣主權的問題,「釣魚島原是中國的固有領土,於日清戰爭時期遭日本掠奪」這種主張冷靜地看是不合理的。以下這些是客觀存在的事實:

1.當時中國的天下國家論中並沒有海洋國境的觀念;

2.中國雖有考慮到沿海防衛問題,但據記載,明清時期由福州府管轄的沿海防衛涵蓋離岸約100公里範圍(海岸距尖閣諸島約310公里);

3.琉球冊封使紀錄中記載,當時琉球人的領土為琉球本島至久米島,並細緻載明不包括尖閣,但那是他們的「鄉土觀」,並不是國境意味的領土,即使記載證實為事實,但仍無法用以證明尖閣是中國的領土;

4.中國若真的認為釣魚島是本國領土,那為何在發出「日本領有宣言」以來,截至1971年為止從來沒有提出有關主張?(不過在那期間,《人民日報》等傳媒則反複出現承認尖閣為日本領土的記述)

因此,我在以「日本領土論」為前提下,為了東亞海域成為和平的海域,日中建立共存共榮的牽絆,提出「共同主權論」。如今為了將想法更具體化,我提倡了「一個島嶼、各自表述」的方案。簡言之,就是同時承認「尖閣諸島為日本領土」及「釣魚島為中國領土」,實際管理、營運透過協商決定的方案。這個方案參考了「一個中國、各自表述」的「中台共識」而構想。當然有觀點認為主權是排他性的概念,不能接受共存、共有之類的想法,不過歷史中可見國家的生成、發展、消滅,而主權的涵蓋範圍亦是可變的。再者,海洋本來沒有邊界,漁民一直在海洋自由地捕魚,互相合作。

「一個島嶼、各自表述」的精神,在21世紀以來的歷史中可作為避免國家衝突的智慧,以緩和主權概念,接受雙方主張的同時就具體課題進行協議,處理事件,慎重對待和平關係。這種精神在現今的日本中被接受的空間亦微乎其微,那是因為「中國不可信,要是退讓一步,對方便會要求退讓兩步甚至三步」這種對中國的強烈不信任感正在蔓延。

首先,有必要努力緩和日中之間的不滿感情及不信任感。為此最重要的是希望兩國政府作出保證,讓日本與中國的有識之士,或者包括第三國的有識之士,就這些問題擁有坦誠自由討論的空間。特別是現時中國國內有難以自由發言的嚴峻狀。知識分子自由討論,將之公開發表,可加深真正的互相理解,減少因存有偏見的資訊產生的不信任感。

另一重要的事情是,記取及重新確認日中外交正常化之際,中國總理周恩來所說的「求大同,存小異」論。「尖閣問題」原是小異,如今這個問題雖變成了「大異」,但必須重新認識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的愚蠢與危險性,尋求達成「日中共存共榮」的大同。當再次產生一起探索共存共榮之道的氣氛時,相信可以帶出我的提案或是其他的想法吧。雖然需要時間,但持續不斷的努力才是恢復關係、發展的王道。

問:今年是中日甲午戰爭120周年,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百周年,中國以至西方都有輿論推測中日在不久將來必有一戰。你認為中日有可能爆發戰爭嗎?

答﹕我可以斷言,日本發動戰爭幾乎100%不可能。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日本切身體會戰敗及遭受原子彈轟炸的悲劇(當然亦包括作為加害者的悲劇),也充分了解和平的貴重,走過了自己的道路。這種感受到現在仍為許多日本人所共有。近幾年,中國國內有聲音說「日本的軍國主義復活、日本已變成軍國主義國家了」,但那是很大的誤解。當然,現今日本由於對中國不信任及感到受威脅,正在推動強化國防能力,這事無可否認,不過儘管那是具有攻擊性的力量,但日本並沒有侵略的意圖。

對於爆發戰爭的可能性,我所擔心的是:一、因釣魚島近海及上空意外發生「衡突事件」,引發戰鬥行為;二、中國國內因反日民族主義等理由展開「奪回釣魚島行動」。這些情絕對要避免。就第一點而言,兩國的相關部門需要設立危機管理對話機制。至於第二點,雖然在某程度上我能夠理解中國對於安倍政權言行的不滿,但安倍亦絕對希望避免與中國開戰,並就此認真考慮。日本國民普遍的反戰情感更是強烈,希望中國國民能理解。

包括香港在內的中國輿論正熱烈討論「戰爭的可能性」,這事情本身在日本人眼中無法理解,甚至覺得恐怖。一旦發生戰爭,日中之間將留下無法彌補的禍根。戰爭絕對必須避免。

問: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去年底參拜靖國神社,激起中國強烈反彈,認為日本美化侵略歷史,甚至認為是軍國主義復辟等。歷史問題經常籠罩中日關係,你認為中日雙方應如何走出這困局?

答:對於「過去的戰爭」的認識,安倍等人的歷史觀確實與我的歷史觀有差異。日本接受《波茨坦宣言》、誓言恆久和平、實踐和平憲法,以作為戰後日本和平與發展的出發點,這是大部分日本人的共識。因此,「日本正破壞戰後秩序」的看法亦完全是大大的誤解。我敢斷言,即使是安倍,亦完全沒有絲毫「破壞戰後秩序」的想法。安倍言論的真正意思,是「無法認同戰時日本被視為如同納粹般100%邪惡」,並非全面肯定日本的戰爭。

至於參拜靖國問題,日本人的心情有複雜之處。靖國神社本是明治維新時期起用來供奉為日本捐軀的戰歿者之所,最初並無政治意味,許多日本人至今仍認為參拜靖國的主要意義是追悼戰亡者。但1978年靖國神社秘密將在東京審判中裁定為甲級戰犯的人員亦引入,共同供奉,至此參拜靖國便添加了另一重意義。追悼亡者的國民感情不容否定,而參拜靖國者亦並非全是為了崇拜甲級戰犯,在此外界無法理解日本人的某些心情。

雖然靖國問題有相當棘手之處,但必須繼續為解決問題努力。1978年以來,昭和天皇(裕仁)不再參拜靖國,平成天皇(明仁)亦繼承了其精神,這本身在日本而言有異常之處。我認為解決「參拜靖國問題」的最恰當辦法是「分祀」。當然靖國神社可能以「宗教自由」、「合祭的亡魂無法分開」等理由反對,要說服神社並不容易。可是這個問題如今不為亞洲人民接受,甚至被世界視為問題,除了應重新明確地表達國家對於戰爭責任的態度外,日本國民也許亦應該研究解決問題之道。

[明報 2014-2-6]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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